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坟墓下沉,时过境迁,祖先的尸骨和灵魂哪去了?

2017-04-04 罗东 新京报书评周刊


今晨犹豫了许久,才定下标题。亲爱的书友、读者,是书评君担心“尸骨”惊醒了你的清明假期,现在的标题是不是缓解了你的压抑呢?朋友别怕,现在请你和我们一起回望一段普通人的历史。


从“卖身葬父”到“制度化和商品化”,从“有史记载”到“我死后,QQ(或微信)怎么办?”,普通人在生命结束的时刻便踏上了漫长的不平等历程,然而,他们到头来到底哪去了?今天何以不得知他们的葬身地或其它记录?


随着“隔三代以上”的到来,祭祀停止,已故亲人先是笼统被归入先人或祖先,接着是彻底消失。从此,便只是“有史记载”中的模糊统计数字。随风而至,随风而走,百年后我们是否像他们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,就似从未存在过?


而类似“不管活着怎样,死了都一样”的表述便恰是在否定一个千百年来的事实,尸骨和灵魂的漫长不平等历史是现实活着的人、家庭、阶层的折射。


它们不平等,即人类不平等。这样的平等,不是否定天赋、知识、性格、努力程度上的个体化差异,更不是备受质疑的民粹主义,而不过是生命和尊严层面的基本权利。




撰文   |   新京报记者 罗东


“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。”每到清明节当天,或上坟扫墓,或家人团聚,或郊游踏青,内容丰富,但唐朝诗人杜牧在池州见到的清明节,不见阳光,只有雨纷纷下。路上行人吊念已故亲人,悲痛“欲断魂”。


你还记得课本上的《清明》吗?


杜牧在诗句中用“欲断魂”标识清明节情绪,已影响了一千两百年。但行人所怀念的,更可能只是生前一起生活过,也有着共同经历和记忆的已故亲人。富贵者可能“四世同堂”或“五世同堂”,普通者多是“四世同堂”,贫贱者常常“三世同堂”,或停止在两世。照此算下来,能让行人“欲断魂”的已故亲人非常少。如果遇上王朝战乱、重大瘟疫或灾害,可能会突然增加。


遥远的亲人只能被笼统地归入先人或祖先。沧海桑田,杜牧看到的行人忘记了他们的先人,而他们自身在千百年后也被遗忘。就像历史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样,就这样,随风而至,随风而走。从最早的丛林,到奴隶、农耕,再到工业和商业时期,普通的男男女女都存在过,有喜也有悲,有名也有姓。


然而,他们到头来到底哪去了?今天何以不得知他们的葬身地或其它记录?难道只以王朝和史家笔下的人口统计数字存在过吗?生命结束的那一刻,尸骨和灵魂的命运便踏上了不平等的漫长历程。


尸骨的命运

从“卖身葬父”到“制度化和商品化”


历史上常有“卖身葬父”的故事,小说家和说书人根据贫贱者的生存现实,也编造了一些故事,卖身者以女子居多。倒是流传最广的民间故事“孝子董永”,是儿子向地主家卖身下葬父亲。“百善孝为先”和“入土为安”的儒家伦理思想,要求在世后人以棺材厚葬过世的长辈亲人,贫贱的家庭买不起棺材,做不了丧事,不得不变卖苟且可能换钱的身体,男子做没有报酬和自由的劳动力,女子做妾、下人或卖淫者


民间故事说,董永卖身葬父感动天地,得仙女“天仙配”,但现实生活中的卖身葬父却非常凄惨,卖身者常有女子,她们被贱卖为妾、下人或卖淫者。


更不幸的家庭没有可变卖的,便直接裹衣下葬,或架起草木焚烧。如果连家人也没有,贫贱的尸体被抛至荒野丛林或河流,交由野物撕咬。儒家的伦理思想将此定义为“不孝”。所谓“死无葬身之地”,这些处理尸体的方法本是罪大恶极的人,才遭受的残酷惩罚。


如果碰上战乱时期,战死沙场的士兵,其尸体的命运更悲凉。马革裹尸是他们最理想的死法,但结局往往非常不确定,“君不见,青海头,古来白骨无人收。”即便是“入土为安”,也不过挖坑集体埋葬,唯战胜方的尸体还有可能被同伴带回家中由亲属处理。


然而,不管是富裕厚葬,还是贫贱“卖身葬父”,尸体入棺下葬,都不可逆跟着时间退为尸骨再化为灰烬。他们终究和所有动物一样,跟石头和土壤分辨不出来。尸骨能真正保存下来的,只是皇室成员和一些大权掌控者,他们是权力最塔尖的一群人,在下葬时用上等的棺木进行保护,墓地选择也从风水上注重土质和气候。


秦始皇陵的陪葬坑兵马俑坑。


祭祀一般到了第三或第四代以上,就可能停止。只要停止,普通人的尸骨命运便彻底销声匿迹。说其销声匿迹,倒不是指已经完全被风化,而是不再被人谈起,渐渐以笼统的“先人”或“祖先”替代直至完全消失。坟墓下沉,时过境迁,他们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。


话说回来,在“入土为安”的儒家伦理规范下,是裹衣下葬、焚烧,还是入棺下葬,既然是尸骨命运的重要分野,那么到了现代中国呢?废旧出新的文化潮流下,火葬在国家制度上被确认下来,世界是不是就变平了?


共和国第七年,1956年4月27日,毛泽东、朱德、刘少奇、周恩来、邓小平等联合签名,以个人名义倡导火葬。他们去世后基本为火葬,其中周恩来和邓小平根据其遗愿也未保留骨灰。到了1985年,国务院发布《关于殡葬管理的暂行规定》推行火葬制度,在随后的几次修订也有同样的规定。


跟制度化同时发生变化的是,木料的取材和棺材的生产技术都提高了,批量生产也出现,按理说两者都共同推动命运的扁平化,或者说平等化。但是,在农村,火葬制度的推行并不顺利,在城市,伴随着城市用地的紧张和土地使用权(而非所有权)的商品化,更大的变化出现了。近些年备受关注的“天价墓地”便是这些变化中的一环。高昂的墓地租金,二十年需要续期,这也跟祭祀时期一脉相承。激烈的土地使用权竞争下,城市公共政策设定了墓地限购,被笑议“死无葬身之地的外地人”。


灵魂的命运

从“有史记载”

到“我死后,QQ(或微信)怎么办?”


同尸骨相对应的是灵魂的命运。称其“灵魂”,倒不是在神秘主义或宗教信仰的基础上提出来,而不过是指一个人的所思所喜所愁所爱所恨,或者抽象地说,是生命所有的大脑思维、行动和情感记录。依照许多思想家的说法,是这一意义上的灵魂证明了他或她在这个世界上“来过”“存在过”。


周星驰电影《审死官》剧照。除了统计数字,普通人的历史也存在于“打官司”案宗。


皇室成员和官僚精英被史记下。即便是落魄而不得志的知识分子,也可以用诗书画记录自己的灵魂,哪一年有何情绪,哪一年有何遭遇。绝望的屈原,豪气的李白,忧虑的杜甫,就这样被记住。以正面的、被肯定的形象“载入史册”,是一种至上荣耀。


普通人的灵魂命运则要短暂许多,生命结束的时刻,便交给了亲人或好友。由他们讨论生前的点点滴滴,性格也好,经历也罢,但随着时间的流走和祭祀的停止,越来越淡直至不存在。而在王朝或史家的笔下,他们只是以“有史记载”中的统计数字存在,比如何年旱灾有多少人受难,何年战争伤亡多少兵,何年农民起义有多少人参加,何年财税征收如何,等等。


但这些都毫不例外是高度抽象的统计数字,且存在故意隐瞒不报,或技术上的统计错误。如果要以作为一个人的身份存在,那也只是“打官司”的案宗,或被化名的民间故事,而这些也都只是一些可能真实、也可能被扭曲的故事片段


这样的局面,直到社会分工更加细化出现,才有了显著的变化。细化意味着领域越来越多,各个领域都有它们的精英和史记,超越了传统的权力、文化和非常狭隘的商业领域划分。比如说,近代以降,单是在文化领域,就有不同的职业,更有具体的工作方向,再平庸的学者或记者,也能通过发表文章留下思考的痕迹。此时的情形,同彼时已不一样。


然而,其他普通人仍然只是以统计数字的形式存在着,随着户籍制度和数字管理的精细化,他们的名字终于留了下来。但只是冷冰冰的数字和表格条目。


普通人渴望改变这一境遇,于是写日记,做回忆录。但他们并非最典型的普通人。忙于生计的奔波;不识字,或教育程度低;在历史的变动和苦难中挣扎、徘徊;患病、意外或年老死亡。就此走完一生,同古时先人们相比,灵魂的命运差异算不上大。


这也是口述史研究的起点。如果宽泛地说,早期的历史都是口述史,都是听人讲述,这其中却并没有普通人的立场。他们只是高度概化的“老百姓”“农民”或“士兵”。倒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,做口述史的记录者和学者,才将普通人的立场引进来。他们更关注的是具体个人的所思所经历。


尽管普通人在口述史中以具体的生命形式出现了,但往往也不过是某个领域或历史事件的见证者,真正具有全民革命性意义的可能是网络生活的到来。


现在已是“我死后,微信怎么办”吗?


“我死后,QQ号怎么办?”在2006年左右掀起的一场网络热话题便表明,普通人的主体意识已在网络年代被点燃。他们的网络空间日志、留言、心情和照片等,记录着活生生的生命历程。邮件、BBS、博客、微博和微信都推动着这一进程。


网络使人人更加平等,这是十几年前便有的说法,它的确功不可没。但只要回到网络平台的背后,运营商掌控着每个普通人的所有网络信息,喜怒哀乐的情绪、社交、购物和浏览等记录,随着平台的沉浮兴衰,信息能否留存变得不可靠。运营商删改信息的权力、流行大数据的使用,增加了这种不可靠和不确定。普通人到底是获得了灵魂的平等,还是退变成了一个账号ID,抑或一组信息数据?


随风而走的尸骨和灵魂

大地上的文明


尸骨也好,灵魂也罢,两者都在生命结束的时刻踏上了漫长的不平等历史。直到现在,确实仍可以说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,证明过往历史的正当性,比如所有人类的历史本身便是一部不平等史,资源有限,怎可能尸骨不朽成精?怎可能人人都“载入史册”?岂不是违背自然和政治历史发展规律?


是吗?是,但又非全是。


英国电影协会(British Film Institute)上1935年潮汕地区的历史视频。影片长10分钟,由英国人所拍摄。截图中可能是搬盐的工人。


近些年,常常在微博和微信上出现一些久远的拍摄片段。它们来自传教士、来华记者或游客在上世纪20或30年代所拍下的视频,地点以上海、广州、北京和苏州居多。黑白的画面,横竖线条相错,视频中的中国人,有底层劳动者,有小商贩,也有港口刚下邮轮的青年学生。


打开微博的评论区,终极生命意义上的追问扑面而来。他们感叹视频中的男女老少,“在这个世界上都存在过、活过,每个生命都有过喜怒哀乐”,但时过境迁,生命随风而走。


这些评论可能只是好奇,但隐藏在好奇心身后的,却是一种共同的生命感叹,有的感叹生命短暂,有的感叹每个人都会离开,有的感叹自己的人生。看多了,便似乎体会到他们可能萌生的悲观情绪。同情绪最相关的,从来都是每个人的现实境遇,即所谓“有感而发”。


然而,抛开不确定的、琐碎的个人情绪因素,这些画面和评论的相遇,又何尝不是一种生命本身的对话?那些视频中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穷困劳动者,生命鲜活了一回,这倒不是说有了影像记录就必然如此,更重要的是,看记录的人,从生命感悟出发,看到了一个也要吃饭谋生存的人,他们也有喜怒哀乐。


更往前说,这些感叹所见证的,实际上是生命本身被尊重、被敬畏。


在欧洲,这一步来得也不太顺利,按史家的说法,走过漫长且黑暗的中世纪,才迎来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曙光。尽管怎样评说两者也存在争议,但不容置疑的共识是,是它们发现了“人性”,同时推动了民主、平等、自由和博爱的观念及其政治制度来保卫这样的发现。


发现了人性的文艺复兴运动。


在中国,这一步更是来得不容易。这些社交网络上被讨论的影像片段,所记录的是百年前的中国。晚清洋务派的重臣李鸿章说“千年未有之变局”,中国面临欧洲现代文明的冲击,不得不调整旧有的姿态,放下身段学习,此后百年都在重新调整人与人、公民与国家、国家与市场的关系。经历战争、革命和运动,历史才走到现在,有过不安,有过苦难,数不清的普通人随风而来又走。


百年中国,是人性被发现的百年,是生命获得了一些尊重但仍在艰难争取的百年。在此意义上,回望文字文明的上下五千年,每个生命结束时踏上尸骨和灵魂不平等历程,不都只是活着的人们的定义吗?已故的生命如何知道?所有生命终究彻底消失。


倘若慎思,类似“不管活着怎样,死了都一样”的表述却恰是在否定一个千百年来的事实,尸骨和灵魂的漫长不平等历史是现实活着的人、家庭、阶层的折射。它们不平等,即人类不平等。这样的平等,不是否定天赋、知识、性格、努力程度上的个体化差异,更不是备受质疑的民粹主义,而不过是生命和尊严层面的基本权利。


大地纹理。


理解文明的方法成百上千。但此时此刻,文明一词所承载的,是为了平等地尊重每个生命和思想所做出的所有努力和制度。普通人的尸骨和灵魂在生命结束时,便踏上了漫长的不平等历程,随着“隔三代以上”的到来,祭祀停止,他们先是笼统被归入先人或祖先,接着是彻底消失。


他们葬身何处,有过怎样的生存挣扎,有过何种爱恨情仇,有过什么勾心斗角,除了小说的编造,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尸骨随着尘土下沉,和土壤、河流、岩石融为一体,生命经验、贫贱劳动和命运的抗争在史书上以数字存下来,或以“打官司”案宗和民间故事留下一些不完整的片段。现代汉语政治术语用“人民”统一他们的身份,然而,他们在所处时代也是鲜活的、具体的生命。




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。作者:新京报记者 罗东;编辑:阿东。未经授权不得转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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